2018波诞贺
我喜欢在华沙的街道上行走，阳光和绿树合成我最喜欢的颜色，就像她眼睛旁边垂下的金发。
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，但是又好像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。她的青春永驻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，只在老年人当中流传。如今我已经年近七十，而她还像我初遇她时那般年轻，哪怕那时我尚且是一个不足桌子高的小男孩。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二日，华沙城是沉寂的，在单调的世界里，她却穿着刺绣精致的裙子在华沙街头跳舞，新鲜的花冠稳稳地盘在她的头顶，而我只能隐约闻到那淡淡的花香。她跳着无声的舞，靴子踏在地上却没有声音。她的嘴唇动着却发出静默，直到后来我才知道，并非是她没有发出声音，而是她发出了声音，我却没有能力听到。
那个时候的我，多么希望她的裙摆能拂到我的脸颊，或者她头上的鲜花能掉一片叶子在我的头上。这样的话，就好像我和这个姑娘的命运会从此交织，她再也无法从我的生命里离去。
但是现实总不能像愿望一般美好，我除了能感受到她衣袂掀起的微风，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之外什么都做不了。
现在回头去看过去的时光，我会发现，或许正是那一天她的起舞，成为了我审美的启蒙。我喜爱一切鲜艳的，灵动的事物。我喜欢在静默当中歌唱，在灰色的墙上涂抹彩虹。而那之后我所偏爱的姑娘或者小伙，或有跟她一样的金发碧眼，或有跟她一样的青春活力，或有跟她一样的明媚笑容。她跟很多人都十分相似，却再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同时拥有那许多美好的特质。而在我多年来对这种美的探寻过程当中，我发现古城的夕阳最像她的金发，而维斯图拉的碧波就好像她水光粼粼的眼睛。
我第二次见她已经是十年之后，我已经年长到足以满足我当时对成长的渴望。我拥有一个十几岁少年的全部特征，包括渴望一场冒险，期待一次邂逅。
可是这对我来说漫长的十年，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阵轻风，什么都没有带走。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二日，我在去往克拉科夫的火车上看到她，她穿着裁剪得体的洋装，把头发梳成整洁的发髻。她的模样跟十年前很不相同，可是我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。这也许出自一段时间内我对她的迷恋，初遇之后她便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。我熟悉她，就像熟悉我自己。
“我见过你。”我记得我是这样对她说的。
“这不可能。”她回答地很干脆。
之后她就笑了，露出了和十年前不一样的笑容，好像在躲避写什么，她开始讲克拉科夫双塔的故事，讲片刻中断的海伊娜乌号声。
这个故事我听过无数次，可是我还是被她讲的东西深深吸引。我觉得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个漩涡，欣喜和苦痛一同在里面打转。而这个漩涡又吸引着我，好像又要把我吸入其中。
故事讲完之后，她看着我的眼睛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而我也看着她的眼睛，一时间忘记了呼吸。
我不记得那趟旅程是如何结束的，火车很慢，而我沉浸在她的目光里忘记了时间。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地方是我很熟悉的，但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。
克拉科夫一别，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见过她。时间长到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真的见过她，不确定我心中的她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人，还是只是我心中的一个迷蒙幻象。
但是不可否认，我一直在等待着与她的下一次相遇。
即便这下一次相遇来得实在够迟，迟到波兰剧变，苏联不复存在。
她一身职业装扮看起来十分干练，可是眉眼之间的活泼却如旧。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二日我在格但斯克的码头见到她，我看到了活生生的她，却越发觉得虚幻。几十年间天翻地覆，她却好像永恒不变，目光清澈，似乎能追溯到我尚不存在的遥远年代。但是即便如此，我也可以肯定她就是我心中的那个人，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人。我可以在任何年代认出她，哪怕她变更栖身之所，跟着潮流改变妆容服饰，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。
“我见过你。”我有些犹豫地上前。
她容貌依旧，可我已经变得衰老。这让我羞于与她讲话。可心中的愿望不容忽视，我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。
“也许吧。”她看起来并不意外，还对我笑了。
之后我们一同在海滩上散步，就好像是一对老朋友。我惊讶于她的亲和力，好像我们可以谈论任何话题而不冷场。我也惊讶于她的知识量，就好像在波兰没有她不知道的事。她给讲起格但斯克的历史，就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一样。像很多年前一样，我还是被深深吸引。
她依旧是一个活泼的女孩，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。
格但斯克一别，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牵挂。我甚至不再认为我们还能相遇，我已经把那一别当做了永别。
那之后我一路走向衰老，就像雪崩一样迅速，凶猛，没有喘息的时间。我仍然时常会想起她，但是已经不像年轻时候一般，把她当做心头的一场幻梦。我已经看透了她，看透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当我理解了这些，她就无处不在。
街角面包店的那个烘焙姑娘是她，邻居家里每天午后坐在院子编花环的小女孩是她，政坛上翻云覆雨的女政客是她，街头奔跑的流浪儿也是她。
之后你也会觉得，华沙的绿树像她的眼睛，金色的阳光像她的头发。空气里面流动的香味，就像她衣裙掀起的那一阵风。
晚年我定居华沙，想在我生命开始的地方等待生命的结束。今年的七月二十二日，华沙五光十色，所有人都衣裙翩翩，街道像是流动的彩虹。到处都飘着国旗，到处都洋溢着乐声，随处可见姑娘裙摆开出的花。
可在这一片缭乱当中，一头金发还是那样得抢眼。我在舞动的人群当中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，她的金发很飘逸，头上的鲜花花环好像散着如旧的清香。那条裙子也好像和几十年前的那条裙子一模一样，我渴望再次被那裙摆掀起的风轻抚。
突然间她也看见了我，出乎我意料的是，她竟然挤出人群走向了我。
“你今天真美。”我弯起嘴角看向她的眼睛。
她笑了，笑得像之前一样甜美。接着她捧起我的脸，亲吻我额头上的皱纹。
我控制不住喜悦，嘴角快咧到了耳根，可是泪水也还是顺着脸颊流下。
“我爱你，波兰。”我轻声对她说。
她直起身子，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。接着背过手去对我灿烂一笑，便转身离去，再次消失在了人群当中。
评论